暌违三年，再叙长安。继《长安是中国的心》一书描绘长安全景之后，作者将目光西投，再觅长安与丝绸之路的万千关联。此书横跨沙漠高原，纵贯大汉盛唐，狼烟烽火与波谲云诡相织，市声胡乐与梵音驼铃交错，既有宏阔的时代变迁与国族传奇，更有个体生命深情的凝思和慨叹。开卷难放，读罢洞明。
朱鸿，陕西西安人，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陕西省写作学会副会长、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。曾出版《西楼红叶》《药叫黄连》《西部心情》《夹缝中的历史》《关中是中国的院子》《长安是中国的心》等散文集二十余种，并先后获得首届冰心散文奖、第二届老舍散文奖、首届陕西图书奖。
最后的都护
安史之乱，一失洛阳，二失长安，江山危在旦夕。唐玄宗避难于蜀，唐肃宗在灵武即皇帝位。交班无奈，接班仓皇，尽以应急。
为了平乱，西域驻军多东调，凡在西域工作过的唐将军高仙芝、封常清、哥舒翰，以及任天德军使并兼任九原太守和朔方节度右兵马使的郭子仪，统统率兵讨贼。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武装力量骤减，西域顿为空虚。
趁唐有乱，吐蕃遂疯狂进犯。公元756年，吐蕃陷嶲州，今之四川西昌，至公元757年，吐蕃又陷西平郡，今之青海乐都，接着陷廓州，今之青海化隆。党项羌也寇宝鸡，烧了大散关。
唐代宗立，吐蕃请和。然而在唐代宗即位当年，吐蕃竟连寇秦州、成州和渭州，其信义何存！至公元763年，吐蕃入大震关，累得诸州，陇右之地尽丧。
以泾州刺史高晖之降，吐蕃获得了向导，从而陷邠州，寇奉天，掠武功，占领长安，立金城公主之弟广武王李承宏为皇帝，计有十五日。以郭子仪之术，吐蕃顿溃，离开了长安。
之后还有三次，长安几乎又为吐蕃所陷，京师不得不戒严。尤其是公元765年，吐蕃率诸虏包抄长安，唐军或屯奉天，或屯泾阳，或屯渭桥，或屯便桥，或屯周至，或屯凤翔，或屯同州，或屯坊州。唐代宗也未闲着，史记：“天子自率六军屯于苑。”吐蕃终于在礼泉碰壁而退。然而吐蕃始终存败唐之妄想，遂寇唐不止。
在此期间，以吐蕃所阻，安西都护府、北庭都护府与唐政府已经难以联系，处在孤立状态。
唐德宗知道吐蕃有败唐之念，但他却心生远回纥而亲吐蕃之思，是因为曾经受回纥之辱。他甫即皇帝位，便遣太常少卿韦伦持节赴吐蕃归还其五百俘虏，并赠衣物。此是以德绥怀之，也为示好。吐蕃也派使者随韦伦入朝，有特产上贡。然而公元780年，吐蕃接待殿中少监崔汉衡的时候居然争礼，要求使者上奏唐德宗，认为吐蕃与唐虽为甥舅之国，不过其礼本均，赞普亲见唐使者，皇帝也当亲见吐蕃使者。唐弱，竟许之。
为求安宁，唐与吐蕃三番五次会盟，不过吐蕃自以为强，始终缺乏诚意。公元783年，约清水会盟，议题主要是划分彼此边界。唐决定承认吐蕃已经占据之地，相约：“唐地右尽弹筝峡，陇州右极清水，凤州西尽同谷，剑南尽西山、大度水。吐蕃守镇兰、渭、原、会，西临洮，东成州，抵剑南西磨些诸蛮、大度水之西南。”接着，又提高级别，在长安右郊再会盟一次，礼如清水。
然而吐蕃失信，相约遂坏。恰逢泾原兵乱，唐德宗先逃奉天，再逃梁州，不得不请吐蕃支援讨贼，唐对吐蕃当然也有承诺。由于唐未能满足吐蕃的领土要求，仅以帛赠，吐蕃怨唐甚矣。公元786年，唐德宗遣使者拜会赞普，吐蕃却大寇邠州、宁州、泾州和陇州，又陷盐州和夏州。只是吐蕃粮饷有限，难以继战，遂又约会盟。
平凉会盟便以如此背景展开，可惜这是唐之不幸。公元787年，春夏之交，唐有一批重臣赴平凉，吐蕃也有宰相尚结赞出席。不料这是吐蕃的阴谋！河中节度使浑瑊任唐的会盟主监使，他刚进帷帐更衣，吐蕃就猛击其鼓，不知何故。浑瑊速出帷帐骑马，伏身而驰，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。他活了下来，然而吐蕃抓唐官六十余，杀吏士五百余，擒民一千余。
吐蕃夺得敦煌以后，便进犯西域。公元786年，任北庭节度使的李元忠和安西四镇节度使留后的郭昕，终于派使者假道回纥，抵长安上奏。唐德宗深为感动，他的大臣竟如此自守，遂拜李元忠为北庭大都护，郭昕为安西大都护。可惜这时候，丝绸之路上的唐都护府已经黄昏降临。公元787年，吐蕃开始进攻唐都护府。至公元790年，有沙陀叛唐，吐蕃便以此机会陷北庭都护府，安西道绝。史记：“是岁，吐蕃陷北庭都护府，节度使杨袭古奔于西州。”
在公元756年，唐肃宗召郭子仪至灵武，拜兵部尚书兼宰相，以议平乱及收复长安的战略。上欲向回纥借兵，以扬唐军的威武，遂命敦煌郡王李成寀会晤葛勒可汗。仆固怀恩本出铁勒，在郭子仪麾下平安史之乱，甚为能战。以其熟悉回纥，便陪敦煌郡王同往。回纥同意助唐，以喜李成寀，又以葛勒可汗之女嫁李成寀。葛勒可汗就是英武威远可汗，就是磨延啜。唐肃宗高兴，赐回纥女为毗伽公主。
公元757年，回纥兵至，天子答应回纥：“克城之日，土地、士庶归唐，金帛、子女皆归回纥。”在葛勒可汗之子叶护指挥下，回纥援唐，以收复长安。唐军布阵于香积寺以北，沣水一带。关键之际，仆固怀恩引回纥兵而来，大食和南蛮也参加讨贼。贼大败，长安遂收复。唐军乘胜东征，已经取代安禄山的安庆绪惊骇万分，弃洛阳而逃，洛阳遂也收复。
回纥在洛阳欲望顿生，四处抢劫，而且意犹未尽。有父老贿之罗锦万匹，回纥才住手。叶护西返，唐肃宗遂命百官列队在长安驿欢迎，并请叶护在大明宫宣政殿一晤，巴结之态尽显。叶护表示，将继续为唐扫荡范阳余孽。天子封叶护为司空，又封为忠义王，岁赠绢二万匹。
为安回纥之心，唐肃宗在公元758年嫁宁国公主给英武威远可汗。其为唐肃宗幼女，上不舍，遂送至咸阳。幼女辞诀曰：“国家事重，死且无恨。”唐肃宗流泪而返。旋有回纥骁骑三千，助唐再讨安庆绪。不久，史思明杀安庆绪，自称大燕皇帝。可惜公元761年，史思明又为其子史朝义麾下所杀，史朝义即皇帝位。
唐肃宗有忧，以郭子仪为汾阳王，率唐军征史朝义。郭子仪行前进谒皇帝，感慨道：“老臣受命，将死于外，不见陛下，目不瞑矣。”皇帝也很动情，拉郭子仪入室，说：“河东之事，一以委卿。”河东之事，显然指史朝义撼唐之事。
忽然唐玄宗崩，接着唐肃宗崩，唐代宗即皇帝位。事在公元762年。
唐代宗急于结束史朝义之乱，遂遣中使刘清潭见回纥，以借其兵。不料回纥的登里可汗已经为史朝义所诱，尽露轻唐之色。唐代宗便又遣仆固怀恩见登里可汗，一番交流，回纥竟同意进击史朝义。
回纥至陕州，唐代宗命雍王李适与登里可汗一晤。李适不仅是雍王，还任天下兵马大元帅，然而登里可汗对其不敬。有包括御史中丞药子昂在内的一批大臣相陪，登里可汗竟斥责雍王李适未舞蹈。回纥认为登里可汗与唐代宗是兄弟，雍王李适晚一辈，所以礼当舞蹈。药子昂坚决拒绝，说：“元帅，唐太子也，将君中国，而可舞蹈见可汗哉？”彼此相争，雍王返营。由此李适怨恨回纥，从而在即皇帝位以后，调整外交政策为远回纥而亲吐蕃。
此为插曲，也颇有趣。当是时也，唐军骏奔陕州，仆固怀恩与回纥也勇往直前。洛阳收复以后，史朝义便走投无路，跑到一片丛林之中自缢了。事在公元763年。
回纥这一次又在洛阳夺取宝物，并烧杀盗窃。以其有功于唐，留在长安的回纥也霸道至极。他们或抢掠女子于市，或引骑攻含光门，或夺长安令绍说之马。公元775年，有回纥在横道害命，京兆尹黎干捕之，上竟指示饶恕此回纥。又有回纥在东市以刀伤人命，汉吏依法缚之投万年县监狱，回纥竟破监狱，残其吏，取囚而去。
仆固怀恩率兵平乱，功莫大焉，然而他以种种原因，也渐起叛唐之念。在公元763年至公元765年，仆固怀恩数次引回纥、吐蕃和党项诸胡侵唐，长安数处困境，唐代宗甚至不得不屯于苑。仆固怀恩暴死鸣沙以后，郭子仪见回纥大帅药葛罗，对其动之以情，晓之以理，回纥才解释错在仆固怀恩之误导，并表示要进击吐蕃以谢罪。郭子仪与药葛罗为誓，郭以酒酹地曰：“大唐天子万岁！回纥可汗亦万岁！两国将相亦万岁！有负约者，身殒阵前，家族灭绝。”药葛罗也以酒酹地曰：“如令公誓。”郭子仪便遣彩三千匹，回纥甚快。吐蕃闻之，连夜而遁。
唐德宗之弃回纥，是源于其当雍王的时候受登里可汗所辱，常有隐痛。
然而平凉会盟粉碎了他对吐蕃的希望，也改变了他对回纥的态度。药葛罗为回纥武义成功可汗，其屡求和亲，唐德宗却久不答应。宰相李泌反复谏之，唐德宗才意识到和亲有助于团结回纥，抗击吐蕃。公元788年，唐嫁咸宁公主与回纥。可汗大喜，说：“昔为兄弟，今婿，半子也。陛下若患西戎，子请以兵除之。”回纥断了自己与吐蕃的关系，派使者至长安，请易回纥为回鹘，取“捷鸷犹鹘”之意。唐册封其为长寿天亲可汗。
公元790年，吐蕃猛攻北庭都护府。以沙陀降吐蕃，吐蕃从而陷之，节度使杨袭古携麾下两千吏士走西州。杨袭古战吐蕃不胜，俄为回纥所杀。吐蕃陷北庭，安西道阻，无法驰援，随之也陷。李元忠是最后的北庭都护及节度使，郭昕是最后的安西都护及节度使，这一点应该纪念。在绝望的雪漠之中，西州仍为唐坚守，这一点更当致敬。
2015年10月24日，一场瑞雪吹我至乌鲁木齐的红山上。四下而望，白茫一片，也安安静静。此地汉时为车师后王国所有，晋时归铁勒。唐太宗贞观年间以平高昌，隶庭州，轮台县辖之，为安西都护府所统，几十年以后，又为北庭都护府所统。不料吐蕃来了，夺我唐之地。聚睛乌拉泊，举目破城子，想象尚未湮灭之遗址，不禁慨然。此地曾经一再易手，西辽据之，回鹘据之，瓦剌也先据之，其终于属清，呼之曰乌鲁木齐而至当世。凡往天山南北，必经此地，遂为丝绸之路要冲矣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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